泉州“平整土地”出来的矿去哪了？丨中央督察典型案例追踪

不见修复、只见开采，不见平整、只见破坏，不见真改，只见假改。12月8日，中央第一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公开通报了福建省第二起典型案例，剑指泉州市一些县（市）借矿山修复、土地平整之名违规开山采矿，监管不力，造成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

不仅没修复，反倒是开采区扩大了近一倍

督察发现，惠安县境内的禾木农场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禾木公司）未按修复方案要求施工，现场不见修复、只见开采，矿区内遍地积尘，环境污染严重。积尘有多严重呢？“一脚踩下去几厘米的灰，黑鞋变白鞋。”一位督察人员告诉记者。

石仔山现场图。督察组供图

这种现象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根据调查材料，2021年12月，就有群众再次举报惠安县黄塘镇谢厝村大坑口（自然村）的小溪溪水出现白色浑浊。执法人员赶到现场排查发现，起因是禾木公司西侧厂界外雨水检查井内，有石粉水从厂区方向流出。执法人员当即要求禾木公司停止违法排放废水，并排查原因立即整改。同时，监管部门也对其下达了《责令改正违法行为决定书》。

禾木公司什么来历？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因政策原因，惠安县路通采石有限公司石仔山场和强力公司满山红采石场于2012年提前关闭。一转眼，七八年过去了，为了履行修复历史遗留矿山主体责任，2020年9月，惠安县批准由上述两家矿企共同成立的禾木公司，继续组织实施两个矿山的“生态恢复治理”项目。

根据网上公开信息，禾木公司的经营范围包括建筑装饰用石开采等。令人不解的是，这个所谓的生态恢复治理项目实施以来，矿山不仅没得到修复，矿区开采面积反而扩大近一倍，达到104.5亩。2023年6月，该项目还因超出审批范围平整土地做施工道路造成林地毁坏，违反森林法第三十九条，被当地自然资源部门立案查处。根据调查结果，该项目非法占用林地27.9亩。

不过遗憾的是，虽然禾木公司曾生态破坏和非法排污行为被群众举报，也受到过行政处罚，督察中发现，惠安县相关部门敷衍应付，仍于2023年11月批准了该项目延期申请，致使企业违法行为至今未得到有效制止。

另外，根据2021年10月《国务院办公厅关于鼓励和支持社会资本参与生态保护修复的意见》，矿山修复工程产生的剩余土石料，应进入公共资源交易平台交易。督察发现，惠安县却以协议处置方式将治理项目产生的矿产资源交由禾木公司自行销售。

默许企业以土地平整名义开采饰面用石材地块

对比2012年-2023年的卫星遥感影像图，可以清晰地看到，位于南安市霞美镇的鸡笼山地块，生态破坏严重，11年间，绿色逐渐褪去直至近乎消失殆尽。

督察人员进驻前在这里暗查时也发现，鸡笼山地块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看上去满目疮痍，一旁还在开山碎石，运输车辆进进出出，乌烟瘴气。

鸡笼山现场图。督察组供图

据了解，2014年8月，南安市泉州东进机械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东进公司）获得鸡笼山部分土地使用权。根据合同约定，该地块以现状条件出让，由业主自行平整。然而此后将近十年时间，东进公司都在忙什么呢？

忙着申请延期完成土地平整。中国环境报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东进公司经过2016年、2018年两次申请延期后，本应于2020年10月完成土地平整，但实际上一直在进行矿山开采。两轮中央生态环保督察以及福建省级生态环保督察，均指出了福建一些地方非法开采饰面石材矿山、落实矿山生态修复制度不力问题，福建省也专门制定了整改方案。

为落实上级要求，规范处置矿产资源，2019年10月，南安市编制东进公司平整涉及石料开采处理方案，涉及石方总量170余万立方米。该方案随后获得上级部门批复同意。经过评估，2020年6月，南安市收缴了矿产资源出让收益1749万余元。

2023年4月，南安市经研究决定终止东进公司自行平整工程，并收回其尚未完成平整的砂石料。经过评估，还剩下72余万立方米，出让收益评估价值为640多万元。督察发现，截至2023年4月土地平整停止时，东进公司已开采饰面用石材、砂石等矿产资源近100万立方米，其中超供地红线范围4.29亩开采。

随后，南安市以1882万元作为底价，在公共资源交易平台竞价出让，最终由福建祺宏建材有限公司以2482万元竞得。该公司在2023年5月19日进场后，继续实施“土地平整”，非法开采行为延续至今。

持续的违法行为让周边群众苦不堪言。仅2019年以来，该区域被群众投诉非法采矿、环境污染等问题达53次。有关部门虽然多次责令改正，但问题一直未得到有效解决。督察组现场检查时，施工场地内管理混乱，污水横流，尘土飞扬。

矿产资源法明确要求，勘查、开采矿产资源，必须依法分别申请、经批准取得探矿权、采矿权。然而，总有人试图绕过法律。督察发现，泉州市一些县（市）以土地平整名义出让涉及饰面用石材的地块，默许企业无需取得采矿权即可开采。2018年以来，相关县（市）出让的涉及饰面用石材地块共计33宗，饰面用石材储量近400万立方米。

1400多亩生态修复区4年没有实质性进展

“你看到现在大部分区域都覆盖了绿色防尘网，上了扬尘防治措施，其实我们七八月份去看的时候，开采作业面全面铺开，扬尘污染特别严重。”督察人员向记者描述的场景，就发生在典型案例提到的南安市石井镇蔡仔山区域。

历史上，该区域蕴藏丰富的花岗岩资源，石料开采可以追溯到清朝，至本世纪初达到顶峰。2013年，南安市全面关闭取缔了蔡仔山采矿活动。但是常年累月的开采导致山体支离破碎、危岩林立，地质环境和植被破坏严重，水分涵养能力丧失、水土流失严重，土地使用功能日益弱化、安全隐患凸显。

蔡仔山修复现场。督察组供图

随着城市的发展，由于优越的地理位置，蔡仔山区域所属的石井片区已成为产城融合发展最核心的三角地带，未来这里将是“泉州芯谷”重要片区。因此，工业用地紧张，蔡仔山区域废弃矿山综合整治迫在眉睫。

2017年8月，南安市编制山水林田湖生态保护修复工程实施方案，将蔡仔山区域纳入整治修复范围，并将其划分为两个生态修复区和一个综合整治区，其中综合整治区整治后用于园区开发建设。

督察发现，自2019年工程实施以来，纳入修复工程方案的1409亩生态修复区，至今没有实质性进展。修复区没有进展，综合整治区倒是热火朝天，夷平式开采，开采运输过程灰尘满天。2020年以来，综合整治区因非法开采、扬尘污染等问题，竟然先后被群众投诉举报达30次，即使在被福建省级生态环保督察指出问题后，也未有效整改。

蹊跷的是，就在本轮督察进驻前夕，南安市在未编制生态修复方案、未经审批的情况下，突击在生态修复区种植树木、铺设草皮。现场检查时，修复工作敷衍潦草，部分草皮甚至已经枯死。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11月并不是个种树种草的好时节，即便对泉州这样的南方城市，雨水也不丰沛，需要增加铺设水管额外浇水才能保证草木成活率。

蔡仔山修复现场。督察组供图

上述种种乱象反映了泉州市一些地方和部门对矿山生态保护的重要性认识不足，发展理念存在偏差，在矿山监管上失职失责，以致于违法违规开采矿山破坏生态问题仍未得到有效解决。

合法采矿有人管，非法采矿谁来管？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典型案例提到的泉州一些地方“以土地平整名义出让涉及饰面用石材地块”的现象，非常值得深入探讨。

一位督察人员告诉记者，之所以有这样的思考，是因为在深入一线、深入现场、各种走访中逐渐感受到，有采矿权证的企业，总体上都管理的比较好。比如，落实边开采边治理、开采面应该怎样设置，这个过程中地质恢复、上环境污染防治设施等方面都有非常明确的规定。

非法采矿种种乱象主要集中在没有采矿权的企业。比如典型案例提到的东进公司，当地以土地现状出让工业用地，现状可能是这里面就有矿山，你自己看着办。于是我们看到此后将近10年，东进公司都在这块工业用地上，以平整土地的名义非法采矿。

一个现实中的悖论是，这些以土地平整等名义行采矿之实的企业，监管部门根本就不可能给他们发证，没有证，监管似乎也就无从谈起。这些企业也知道自己根本就领不了证，没有证，采起矿来更加肆无忌惮。什么私挖滥采、超越红线开采、多个作业面同时开采、污染防治设施不到位、储量矿种弄虚作假等等问题都来了。最终造成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群众投诉不断。

督察人员表示，这种现象并非泉州独有，只是比较突出而已。因为福建的特点是“八山一水一分田”，但凡涉及用地，都几乎不可避免要开山。而泉州又是一个矿产资源特别丰富的地方，是中国重要的石材基地。在巨额利益诱惑面前，采矿权又控制的比较紧，自然不断有人胆敢以身试法。

“矿产资源法正在修改中，我们也是希望通过这个案例，挖掘乱象背后到底是监管的漏洞、地方的不作为，还是体制机制和法律法规与实践有脱节，进而推动国家规范管理，也让地方在执行中不再困惑。”

“站如东西塔、卧如洛阳桥”。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城市，泉州的22处代表性古迹遗址中，竟有17项由石头构造。读懂了石头，就读懂了泉州；保护了石头，也就保护了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