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泽琼：龙鹄溪归来

一条河曾经有过的清澈，不止溪中的鱼儿知道，岸边的绿树知道，河畔的人们知道，那些被清流浸润过的岁月更该知道。

丹棱思蒙河，源自插旗山，始名龙鹄溪，又名丹棱河。它由北向南流过丹棱，又折向东，以思蒙河之名，一路向前，越眉山、过青神，汇入岷江。

龙鹄溪，像思蒙河的乳名。其实，它还有一个更朴素的名字：果溪。

据清代《丹棱县志•地理志》载：龙鹄溪：由龙鹄山海鱼溪合下流为漩潭，合高石梯，绕城南入沧浪，东至思蒙入江。又载：果溪峡在城北二十里。崖中有“橘中游戏”四字，石刻“果溪”。据传，“果溪”二字为苏东坡手书。

虽然“橘中游戏”意指对棋，但不容怀疑的是，古时的龙鹄溪畔，到处是橘子园。春天，该是橘花盛开，香飘十里。秋天，橙黄橘绿，最是好景。“果溪”，也因此得名。

南宋学者魏了翁《果溪》诗云：寒来晚眺牛羊下，翠荡涵秋野鹤飞。风雨灯前话畴昔，应怀坡颍不成归。魏了翁乃蒲江人，蒲江与丹棱土壤相接，风俗相似。他在诗中描写的乡村画面，亦如他的家乡景物，令人向往。秋天的傍晚，山风带来一丝寒意；远望峡谷，山坡上一群牛羊正缓缓向山下走去；峡谷中溪水清澈，岸边葱茏的树影倒映在水中，随着碧波荡漾开来，几只野鹤正掠过水面飞向岸边树林中栖息。夜里，窗外响起风雨声，伴着摇曳的烛光，与友人漫话着以前的先贤们，最让人怀念的，是离开故乡未曾回归故里的宋代先贤苏东坡。魏了翁描写的牛羊归栏、野鹤回巢，碧波荡漾、绿树倒映的画景，恰似田园牧歌，优美恬静。

这般美好的景象，不止在800多年前才有。就在几十年前，依然还在。峡中溪水缓流，岸边水草丰美，村女在溪中洗衣、洗菜，孩童在水中游泳、嬉戏。

生于斯、长于斯，现年75岁的张志祥大爷清楚记得，自己小时候吃的就是龙鹄溪的水，儿子也吃龙鹄溪的水，那水啊，清亮得很。可是，等有孙儿的时候，溪水脏了，吃不得了。后来，再后来，龙鹄溪没有了。

一条河的使命，不只是抵达大海。它曲折向前，不只为自由地奔向海的怀抱，而是为了流经更多的土地。它以母亲般的宽广胸怀，以乳汁般的甘泉，滋润一方土地，哺育一方人民，孕育一方文化。母亲河，如母亲一般的河啊。

然而，当人们不懂得感恩，不珍视这上苍赐予的清泉时，河流会因为人类的伤害而迷失，从而无法完成它的使命。

龙鹄溪，一条流淌了千百年的河，在农业文明快速发展的道路上，走失了。

农药使用带来的污染，养猪养鸡排放的污物，生活造成的大量垃圾，使昔日的果溪清秀不再，容颜尽失，直至面目全非。家禽粪便、腐烂蔬果、塑料废品，甚至死猪死狗，使龙鹄溪变成垃圾场。河道被垃圾、淤泥阻塞，两岸杂草丛生、河水浑浊、蚊虫满天飞。每至夏天，臭气冲天，两岸村民怨声载道。一场洪水漫过，破薄膜、烂衣物挂在岸边树枝上，迎风飘飞，像一条河的无声控诉。

临水而居，是人类生存的古老法则。水，不只是生产之源、生活之源，更是生态之基。

丹棱，这片原本水源不足的土地，一度遭受严重缺水的疼痛。

地处岷江以西、青衣江以东，处于两江分水岭，特殊的地理环境，使丹棱成为少有的境内无大江大河的内陆县。土壤蓄水差，自产水资源量少，在“引青入丹”之前，这片土地无任何外来水源。生产生活用水，依靠县内十几座小型水库。勤劳的人们，祖祖辈辈靠天吃饭，他们因地制宜，在沙土上种下橙色的梦想，收获甜蜜的果实，走在致富的路上。然而，当乡村振兴热潮蓬勃兴起，水，作为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自然资源，成了困扰这座内陆小县可持续发展的最大难题。“引青入丹”工程，解决了生活用水。然而，生产用水，依然是大问题。

而让人揪心的是，县境内思蒙河、安溪河、金牛河三条河的水质，均严重恶化，被列入劣Ⅴ类，基本丧失水的使用功能。更为严重的是，虰螺，这一在20世纪50年代肆虐、到80年代初就已基本消灭的血吸虫，到20世纪初却依然在安溪河存在，以至人们不得不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对付它。而这样的水质，怎不堪忧？

一边是河水严重污染，一边是农业生产无水可用。饱受缺水之灾的丹棱人痛下决心：整治河湖，为水而战。

2013年，随着“八百湖堰润丹棱”口号的提出，丹棱河湖整治的序幕正式拉开。以做活“水”为重点，实施“三生、四引、五水”目标。让清清河水回归，让岸绿村美回归，让美好生态回归。

这是一项系统而漫长的工程，凝聚着一届又一届县委县政府的合力。这是一项庞大而艰巨的工程，倾注着无数领导和社会各界人士的心血。

宋诗利，曾经的丹棱县生态环境局党组书记、局长，一位环保战线的忠诚卫士，为治理丹棱思蒙河，把他的一腔热血倾注在山水之间，献出了他宝贵的生命。10年前，片面追求经济增长的观念还未完全转变，群众对环境保护的意识还较弱，环境问题突出，矛盾纠纷不断，特别是农村垃圾治理的“四难”，一直是考量基层治理的一道难题。宋诗利作为生态环保系统的基层领导，长期战斗在环保一线。2017年，丹棱面临着最严的政治督察，包括中央环保督察、省环保督察、省秋冬季大气污染防治督查；面临了最多环保突出问题，总共145个问题的整改，面临了最严厉追责问责；面临了大气环境质量不达标、水环境质量均是劣Ⅴ类、饮用水水源地水质不达标等。宋诗利扛着巨大压力，迎难而上。办法制定，制度规范，落实整改，督促检查。他对高污染项目说“不”，对群众环保需求说“好”。

令人欣慰的是，在全县上下的努力下，丹棱县思蒙河水质逐年向好，从劣Ⅴ类上升到四类，2022年稳定达到地表水三类。然而，超负荷的运转，使宋诗利积劳成疾，他的生命定格在49岁。这位卧病在床依然心系思蒙河的环保卫士，离世前留下遗言，把他的骨灰撒进思蒙河，他要亲眼看到思蒙河的水质变好。一腔深情，万般牵挂，龙鹄溪若有知，亦会为之动容，为之呜咽。

为了一泓清流，为了美好家园，丹棱人治水的脚步，从未停止。

“河长制”“天眼行动”，源头减量，农药污染管控，沼气池变“弃”为“宝”，道德超市变“害”为“宝”.....

治理环境污染，丹棱人是认真的。在守护蓝天、绿水的保卫战中，他们可谓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创造了无数行之有效的“法宝”。

最值得称颂的，当数治理农村生活垃圾的“一元钱”模式。从2011年起，龙鹄村村民每人每月出一元钱，用于对村里生活垃圾进行集中处理。农户自备垃圾分类设施，统一修建垃圾收运设施，定人定时统一转运。由龙鹄村试点，随即全域推行。“一元钱”模式，有效解决了农村生活垃圾治理投入难、减量难、监督难、常态保持难的问题。“龙鹄模式”上升为“丹棱模式”，随着全国农村垃圾处理验收会在丹棱召开升华为“全国经验”。丹棱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成效，受到国务院表扬激励。

另一个治污“绝招”，是“分散式治理”。在龙滩社区，每个农户家庭，都拥有单户污水处理池。修建在房屋旁、果园地的污水处理池，专门用于净化处理农户生活污水。处理过的水，可以循环利用，用来浇灌农作物和果蔬等。“分散式治理”一举两得，既解决了生活污水排放问题，又为农业生产提供了用水，既环保，又整洁。

丹棱人通过创新，走出了一条节俭、实用、可持续的丹棱农村生活垃圾治理新路子，走出了一条西部丘陵地区产业主导、融合共进、均衡发展的乡村振兴和都市现代绿色农业发展之路。

“现在水好得很，河里又有蝌蚪了！”龙滩社区的符树珍大娘看着清清亮亮的河水，欢喜地说。

龙鹄溪回来了，果溪回来了。

清水流过龙滩社区，描抹出一幅生态和谐的美丽乡村画卷。一条彩色步道，如飘带勾画在龙鹄溪畔。两岸果园连片，环绕幢幢新居。田间地头，沟渠纵横，蓄水池、山坪塘点缀其中。带宣传栏的“丹”字形垃圾分类收集亭，如一道道独特风景，镶嵌在村头村尾。

我仿佛走在800多年前的龙鹄溪畔，走在魏了翁诗意而美好的果溪畔。夹岸的桃花，飘风的垂柳，啘转的鸟鸣，告诉我春色正浓。

依然是碧波荡漾、绿树倒映。白鹤犹在，轻盈地掠过水面。牛羊不见，却是满眼的橘子。